相思成災

*衍伸自本傳英文版翻譯175~176話，利夫坦視角
*涉及利夫坦外傳劇情，請斟酌閱讀
*譯名統一使用抹茶子版本，以利多數讀者連結理解


在炙熱的烈陽下，皮靴落在石子地的摩擦聲與劍刃相交的金屬碰撞聲不絕於耳，不遠處傳來騎士的大聲吆喝，與馬匹的嘶鳴交融在一起。這些伴隨他大半生的噪音他理應早就習以為常，但此時此刻聽來卻像是魔物尖銳刺耳的吼叫，不斷擊打消磨著他的耐心與理智。

利夫坦鮮少產生懊悔的情緒，無論是一人孤身面對紅龍的吐息，或是十二歲那年義無反顧逃離沒有希望的家園，他在宛如地獄一般的人生裡只知前進，魯斯曾尖銳又精準地評價他那彷彿沒有明天的狠勁，感覺像是用盡一切力量不回頭看。

但如果真要仔細計較，那些與她相遇的瞬間他總是難以克制地回想，如果不說這句話、改穿那件衣服、換成這個舉止，事情會如何發展，她又會怎麼看他。若這種糾結的情緒可稱之為懊悔，那他的確是恨不得抹去剛剛那場預料之外的爭吵。

想到那雙冬湖色眼眸染上一層水霧，明明正在顫抖卻咬緊牙根與他爭辯的表情，利夫坦暗自咒罵一聲，他從來沒有見過麥希這麼憤怒，這麼用力地揮開他的手，讓他感覺像是被馬狠狠踹中了胸口，滯悶得令人喘不過氣。

利夫坦不用照鏡子也知道，自己的臉色顯然是難看到了極點，沒有任何騎士會想主動靠近。但現在若不砍些什麼，他不認為自己有辦法維持理智處理接下來的公務。

他陰鬱地往剛剛目睹一切爭吵過程的兩人瞪去，抽出了劍。「希伯崙、伽貝爾，來一場。」

伽貝爾滿臉無奈地停下手邊動作，希伯崙則是一邊不情願地移動一邊抱怨，「別因為自己做錯了就懲罰別人啊。」

「我做錯？」利夫坦轉了轉劍身，不耐煩地示意兩人拔劍。

「再怎麼樣都不可以說自己女人比其他女人差啊！不管是哪種方面。」希伯崙搖搖手指。有那麼一瞬間，利夫坦認真思考著有沒有砍掉手指後還能叫魔法師接回去的前例。

「團長，我想夫人只是傷心了。況且她的確做得很好，大家都有目共睹。」

伽貝爾小心翼翼地觀察利夫坦神色一面說道，輕巧地舉起劍成備戰姿勢；希伯崙沒等語音落下便向前突刺，利夫坦輕鬆隔擋下攻擊，旋身一記狠砍直劈對手腦門，凶猛的攻勢逼得希伯崙變換姿勢才勉強接住。

利夫坦重新舉起劍往伽貝爾右側揮下，後者靈巧往後閃躲，壓低身子由下往上揮劍，然而利夫坦以常人所不能及的速度及時擋開攻勢，震得伽貝爾虎口發麻。

「嘖，脾氣真差啊。」「團長，我的專長可不是劍術。」

面對喃喃埋怨的兩人，利夫坦煩躁地發現比試並沒有讓心情好過些。他不耐煩地往後梳了梳頭髮，「……我沒有說她做得不好。」

「團長，你早上一闖進去就破口大罵，好的也變成不好的了。」

利夫坦面無表情地瞪著希伯崙，決定不再浪費口舌討論這個旁觀者無力解決的問題。希伯崙那番話把他描述得像是無理取鬧之人，但他絲毫不覺得自己過度緊張。當他看到麥希全身冰冷地躺在地上，臉色死灰如一顆墜落的星星時，他第一次覺得世界要在眼前崩裂，那種無法遏止、無盡延伸的恐懼，他死都不願再體會一次。

利夫坦大步離開訓練場時，麥希僵硬又急促離去的身影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。他身上的鎧甲因陽光燙得炙人，但他卻覺得彷彿吞進了潮濕的石塊，寒冷又沉甸甸地壓在他無以名狀的情緒之上。


×××


他瞇細眼睛盯著床上蜷曲成小小一球的人，內心有著無數想法掠過。他認真考慮著是否該直接把她撈過來強制談話，不過在經過剛剛一番被單拉扯戰後，便徹底打消了念頭。

利夫坦有些驚訝地發現這個總是溫馴如小貓的女人，也會在絲毫不想退讓的時候伸出爪子——儘管就像微風輕拂那般沒有傷害性，他仍在麥希頻頻抗拒的舉動中感到心中有種什麼一點一點破碎。

為什麼要這麼堅持？他不是想讓她流汗辛苦地工作，才把她帶來身邊的。

利夫坦原先並不打算這麼粗魯地跟她說話，但一想到自己居然讓高貴的公爵之女做這些粗活，他實在控制不住內心無處發洩的焦躁與怒氣。他沉默地躺在麥希身旁，猶豫一陣後，才終於伸手碰觸那散落在被單之外的棕紅髮絲。他小心翼翼地放輕了動作，深怕麥希察覺後又會往遠處退去。

柔軟如絲綢般的頭髮躺在利夫坦指縫間，平時宛如夕陽初下時的和煦晚霞，但現在就著微弱月光細看，則更像是讓他只想整夜細嚐慢飲的葡萄酒紅；烈日下則又全然是不同光景，汲取了日光的紅髮如同一浪金色麥穗，在他眼中美得像是戴著皇冠的女神。

他記得麥希的每個瞬間，皆宛若初見時那般清晰鮮明……在舞會裡她臉紅地抬頭望著他、在樹林中練習詩歌時的私密時刻、春日祭典上她隨著樂曲起舞的快樂模樣，那些細瑣如沙的記憶片段苦甜參半，而他即使扎傷了手也想緊緊懷揣於心。

她也記得婚前他們數度偶遇的過往嗎？

不，還不如全都遺忘。利夫坦苦澀地想著，那些回憶裡的他笨拙又卑微，渺小如螻蟻，只會令人更加深刻地感到兩人的距離有多麼巨大。

就像此時此刻，利夫坦凝視著僅在一臂寬外的麥希，卻讓他感覺彷彿千里之遙；早已習慣擁著她入睡的胸膛之間，空蕩蕩的只餘一股空虛襲來。


×××


利夫坦指尖敲著桌面，急促的速度彰顯了他有多煩躁。他抬頭看著眼前的盧迪絲和羅德里戈，一時之間竟不知從何開頭，只好又低頭瞪視眼前的文件。

經過昨晚整夜無眠，麥希早上也沒有打算和解的跡象，利夫坦索性早早起床辦公，然而心緒煩亂導致效率不彰，乾脆喚來二人問話。昨天在醫務室的紛擾應該早就傳進這兩人耳裡，照理說他應該不用解釋什麼，但不知為何，他卻有股莫名的緊張感，若麥希知道了他在這邊探問她的下落，又會把情況搞得更糟。利夫坦嘆了口氣，他並不是要監視麥希，他只是擔心她為了避開自己又跑去一些人煙稀少的危險地方。

「……領主大人是想問夫人的狀況嗎？」看了老半天眼色的盧迪絲小心地開口問道。

「夫人現在應該在魔法師大人的塔裡。」

魯斯的塔？那座被搞得像廢墟還擺放了無數危險魔法器具的地方？他不是再三告誡絕對不要靠近那裡嗎？

而且，為什麼偏偏又是魯斯？他實在很討厭看到他們兩個湊在一起。

看到利夫坦烏雲密布的臉，還沒等他開口發怒，羅德里戈便早一步解釋，「夫人說魔法師大人已經把所有危險物品收妥，平時只有閱讀藏書與製作藥品才會前往。」

「夫人真的很努力地學習治癒魔法，而且對於能夠治療受傷的人們感到十分開心。」盧迪絲連忙幫腔。

「……她不需要做這些。」利夫坦挫敗地抓了抓頭髮。他看得出來，而且昨天在質問下屬們為何沒向他通報此事時，接受過治療的人都滿臉緊張地幫麥希辯護，莫名讓他更想發火。

在吩咐兩人多注意麥希的動向後，他發現仍然怎麼都無法集中精神，決定提前到訓練場盯場。他毫不意外地發現負責監督操練的希伯崙又在樹蔭下納涼，正好給了他吼人的機會。然而就在希伯崙總算認命地拿起劍指導起一旁的見習騎士時，利夫坦眼角餘光閃過一抹再熟悉不過暖棕紅身影掠過，讓他反射性地閃身站到隱密的角落。

利夫坦看著妻子偷偷摸摸地四處張望，懷裡揣著一大袋不知名物品，朝著醫務室小跑步而去。

她果然還是不想見到他。利夫坦默默吞下如鯁在喉的苦澀，掙扎良久後以他自認最平淡的語氣喊了希伯崙。

「……你，去醫務室拿點藥。」

希伯崙不明所以地放下劍，循著視線看了過去才恍然領悟。他不懷好意地勾起嘴角，「團長不自己去？」

「你什麼時候才可以把廢話太多的惡習戒掉？」

「嘖嘖，這不是拜託人的態度啊，團長。」

利夫坦面無表情地抽出劍。「那我幫你製造點必須去取藥的機會好了。」

希伯崙連忙擺擺手，隨即又大嘆一口氣。「這麼在意夫人生氣，好好道歉不就行了嗎。夫人感覺不是這麼愛計較的人。」

「……涉及到她的安危時，我不想退讓。」

希伯崙用一種難以理解的目光看著利夫坦，讓人非常不快。「……團長，我們現在在您的領地裡。假如這裡還不夠安全，那我真的不知道您得把她藏到哪兒去才行。」

希伯崙收回劍，拍了拍身上的灰塵。「我去看看夫人是不是被一大坨草藥壓死了，還是被羊皮紙攻擊了。」看到利夫坦的臉色後又趕緊閉上了嘴。

「讓夫人喘口氣吧！」走沒幾步他又回頭大聲補了一句，利夫坦有那麼一瞬間認真考慮在他身上劃個兩刀。

該死的，她做什麼都好，為什麼偏偏要做這種勞心勞力、一不小心還有可能傷害到自己的事情？他理應為她準備最舒適的生活，而他卻感到事情正一件件失去掌控。他甚至開始覺得阿納圖爾根本還不夠安全，如果可以，他好想拋下一切帶她前往所有醜惡都不可及之處。

利夫坦有時覺得那股害怕失去她的恐懼不理性到荒謬的地步，而他怎樣也無法擺脫；宛如行走於烈火薄冰之上，他只能不斷奔跑，沒有盡頭。


×××


今晚他刻意很晚才回房。

他放輕動作枕臥在仍舊背對他縮成一團的麥希身旁，按捺下第一千零一次想直接掀翻被子的衝動，僅是默默地躺在比昨晚更靠近一些些的位置。他聽著規律輕淺的呼吸聲，知道麥希已然熟睡，在天人交戰了一番後，終於決定稍一使勁令她身子翻正。

如糖粒般的雀斑撒在小巧的鼻梁上，牛奶色的肌膚因悶在被裡而透著瑰色紅暈，像一道只為他準備的精緻甜點。他只覺得像是度過了漫長的冬季，直至再次如此靠近地看著麥希的臉，零星春芽才緩慢甦醒萌生；然而暖春還未真正到來——那雙閃爍著星光的眼睛仍因夢境而緊緊閉著。

麥希咕噥了一聲，眉頭微微皺起。利夫坦好奇她夢見了什麼不愉快的事，卻發現她低低喚著自己的名字。

「利夫坦……」

他仔細端詳妻子的表情，發現她眼瞼像蝴蝶撲翅般微微顫動，一臉不知道是要哭出來還是惱怒的神情，放在身旁的手緊握成拳頭，像是要朝著什麼出氣那樣。

……是我啊。利夫坦雖然不意外但還是有種受傷的心情。他想自己可能已經嘆光了這輩子該嘆的氣，這短短兩天他無時不刻感覺像是在打一場沒有勝算的仗，從過往殺怪與戰事中學到的任何戰術都派不上用場。

利夫坦並不是個不善言辭的人，更多時候是覺得沒有必要多費唇舌。但只要遇到和麥希有關的事，便難以用理性組織言語、用說服取代控制，常常嚇得她低著頭顫抖，而那實非他本意。

他輕輕撫平麥希緊皺的眉頭，輕柔地讓她緊握的拳頭舒展開來。不要生氣了，他在心底像是祈禱般地復誦。

明天。他想自己只能忍到明天。
他會去找她，他會道歉，他會真誠地說出他的擔心，肯定她付出的努力。

他會允諾她想做的一切，只要那雙灰色眼眸再次溫柔地望向他。




FIN.




後記：

這段三日冷戰雖然在本傳中篇幅不長，但卻是麥希第一次公然反抗利夫坦的里程碑，我覺得算是兩人關係產生微妙變化的重要事件，所以特別想寫寫看悶燒天蠍男利夫坦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（附帶嘴砲滿天飛騎士團）

麥希寶貝雖然還不能完全從過往陰影中走出來，但這是她首度表現得像是當年那個六歲小女孩，勇敢無畏地為了愛犬挺身對抗魔物；從來沒擁有過什麼的她，現在終於又有了絕對要守護的事物了T_T（暴風哭泣

相較之下，利夫坦感覺有更長一段路要走，除了深刻入骨的自卑感、老是覺得麥希很脆弱所以要用盡一切力量保護她的偏執之外，最大的心魔還是怕被拋棄的非理性恐懼。真的很希望作者趕快回歸，讓兩個破碎靈魂早日完整彼此啊>_<